刘香成:“中国梦”三十年前已经开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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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自: 中国摄影报 网编:琳琳 | 时间: 2013-8-12 | 浏览: 2151

刘香成:“中国梦”三十年前已经开始

来源:新民周刊

    作为摄影界的行尊前辈,刘香成头上顶着许多光环:《时代》周刊首位驻华记者、美联社首席记者、唯一获得普利策现场新闻摄影奖的华人、1983年的摄影集《毛泽东以后的中国》一版再版影响至今……
  光环的亮度,视乎每个人体内的能量。外交部新闻司做过统计,1970到1981年间,所有在西方发表的关于中国的照片中,有65%署名刘香成。官员甚至提醒他:刘先生,以后请不要那么努力工作。
  然而近距离接触刘香成,你会发现,比能量更持久的,是他一以贯之的独特性:从身世,到思考方式。
  
 
“中国不是你说的这样”
  
  刘香成说:“在我的成长过程中,脑袋里有过许多个版本的中国。”
  刘父也是一位报人,曾任香港《大公报》国际新闻编辑。在他的影响下,刘香成开始对新闻产生兴趣,直到今天,他还觉得“自己身上有很多印报纸的油墨味道”。对中国的眷恋,对中国“想要了解更多”的愿望,也因此萦绕他一生。
  刘香成出生在香港,幼时被送回老家福建上小学。“那时我在福建得到一个版本的中国:当时是政治挂帅、阶级斗争为纲。”1961年,10岁的他回到香港,在那里接受英式教育,“又得到一个版本的中国”。1970年,他去纽约上大学,在浓厚兴趣的驱使下读了大量“美国左派右派对中国的看法”,关于中国的版本,于是再多一个。
  24岁时,时代集团总裁凯尔索·苏顿(Kelso Sutton)开门见山问他:“年轻人,你这辈子想要做什么?”他立即回答:“想到中国去。”1978年,他成为首位驻华记者,被《时代》周刊派往北京。
  但“回到中国”,和“能够恰如其分地描述中国现实”之间,仍然横亘着千山万水。回忆当年,刘香成自己也感到不容易:“有人说,来中国3个月,可以写一篇文章;3年,可以写一本书;30年,你也许就不出声了,因为情况太复杂。”
  刘香成回来的1978年,正是全中国“从一种声音,裂变成无数个故事”的年代。陈述那么大的中国,从哪里切入?他寻找的是有代表性的“人”:“人往上走,水往下流。从集体主义到个人主义,我寻找的是全世界华人多元化的声音。”
  在用照片向世人展示现实中国的同时,刘香成还需要经常向人解释:中国不是你说的这样。让他感到痛苦的是,这句话不仅要对外国人说,也要跟中国人说。
  “并非不礼貌地去反驳什么。”刘香成说,“而是他们的陈述让我感觉不对。美国媒体形容中国,可能会见木不见林;而有时候我拿起一本国内的画册翻看,也会觉得:中国是这样子的吗?”2010年编《上海:1842-2010,一座伟大城市的肖像》时,他向有关部门要了很多图片资料来看,越看越奇怪:“怎么上海都没有人的?全是高楼大厦。”
  他庆幸自己做过18年的美联社记者,经历过“全球性、365天、24小时待命的新闻环境”锻炼,并作为“最后一代的幸运记者”,被派驻过中国、苏联、印度等多个国家,一呆就是四五年。曾经的历练让他有机会也有能力“离远一点,站高一点,去看时代发生变化的过程”。
  
 
他照片里的中国不说谎
  
  在那个受前苏联国家通讯社影响,“新华体”图片盛行、摄影被视为思想教育工具的年代,刘香成的拍摄显得尤为特别。
  “刘香成的中国照片的突出方面是,强烈的现场感以及对于事实的平静的呈现。”多年后,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顾铮这样评价道,“刘香成的这些照片之所以重要,是因为它们的存在,就在一定程度上警告我们,不要放肆地篡改历史,也不要把历史作为滥情的对象。”
  当时有很多摄影师拍下了大量“历史的素材”,唯有刘香成,拍到了“正在创造日常的历史的主体”。
  和摄影记者相比,刘香成更像一个文字记者。在拍摄之前,他会阅读相关资料,会作研究,也会先和对方聊天。“可能我的同事里文字记者比较多,在我看来摄影和文字没有什么区别。”刘香成说,“文字的人和图片的人都不是喇叭筒,不是录音机。如果是的话,明天我就会被轻易取代了。”
  他大学期间曾师从美国《生活》杂志著名摄影师基恩·米利(Gjon Mili)。据说,米利没有教过他们关于相机的任何技术。但他总会询问学生的意图,为什么你会拍下这张或那张照片。“他看一张图片的时候,是在阅读……阅读图片而不是看图片,这就是导师对我最大的影响。”
  刘香成知道“一张照片能告诉我们的可能非常少”,所以他很在意照片里的信息量。无论大故事还是小故事,经他之手,总会与众不同——邓小平迎接美国企业家阿默德·哈默,他拍下邓斜睨哈默的一瞬间。“很多人说这就是个签字仪式嘛,啪嗒一下就走掉了。但你要盯着一直观察,才能从他的眼神里抓到性格。”
  1976年粉碎“四人帮”,他拍的是上海小学生正在演出打倒“四人帮”的场面。毛泽东赐语华国锋“你办事我放心”,他拍的是反映此事的巨幅宣传画,张贴在上海外滩墙面,底下就有行人匆匆路过,渺小的身形与宣传画形成强烈对比。与此相应,还有拳王阿里和故宫门前的金狮子比拳头;正在练习打靶的民兵身边,有妇人正在做着女红;时髦机车青年摆出《地狱天使》的造型;天安门广场上女青年为高考恢复而彻夜复习……
   至今,碰到摄影爱好者问他曝光时间长短这种技术问题,刘香成仍然不喜欢回答。他的名言是“摄影器材就像记者的录音笔,用坏了换一支”。很多场合他都直言:“我不喜欢跟人聊摄影”,“不能只把眼睛和镜头对准中国,思想更加重要”。
  现在出门旅行,他都不带相机。“一看到就累。当记者的时候出差,一背就是100公斤的器材:卫星电话、暗房、传真机……无数酒店的马桶上我都在洗胶卷,那时彩色胶卷(显影温度)38度4,还要烧开水……”
 
117幅照片里的“中国梦”
  
  “中国梦”三个字,俨然已成为一个热词。刘香成对“中国梦”成为热词的理解是:“每个国家都有梦,中国在经济发展上达到了一定的基础,开始感觉到软实力的欠缺。在这个时候提出中国梦,是水到渠成的事情。”
  而以同样的三个字来命名自己的摄影展,他有另一番考量:“一位西方批评家说,过去30年,是这个国家3000年来过得最好的生活。他的话肯定了我的观察。”
  在刘香成看来,他此次展出的117幅照片,正是过去30年中国人实现梦想的过程。“中国梦”早在30年前已经开始,由无数细节、零碎、个人情绪构成。“我去看普通人生活的细节,他们怎么工作,如何去爱,乃至互相建立起新的肢体语言……我观察到的中国,是从毛泽东时代走出来的中国,是从集体主义中国变成今天比较个人主义的中国。这些,都汇聚成了我版本里的中国。”强大的物质基础,日益改变的生活质量,“中国梦”业已在其中体现。
  在他看来,中国至今仍在转型,仍然在解决跟世界接轨过程中的误区。破除了大一统的标准之后,又在各种标准中折腾。“虽然我们有大报,有网站,但仍然缺少全国性的,有效、冷静、客观的平台,去讨论同一件事情。”刘香成希望图片可以为这样的讨论提供可能,希望拿着相机的人去捕捉这种可能性。而他最希望看到的“中国梦”,是“中国形成自己的价值观,形成新的中国精神,让社会群体、让大家都感到很敬佩”。
  
 
对话刘香成
 
  《新民周刊》:您镜头下的人物大都呈现出一种放松的状态,您是怎么做到的呢?
  刘香成:这是我的个人风格,也可以说是工作方式或者习惯——我很善于观察人。你怎么样去观察一个人,他马上就会有怎么样的反应。两个人要在很短的时间里建立起互信。
  当年我跟尼克松说:我们能不能离开钓鱼台,到外面柳树下面去拍?他说:“好,那走吧。”他也可以说No——每个人都有可能说Yes或者No,怎么才能在多数情况下让他说Yes,还主动配合你呢?有时候我也很惊讶(自己为什么能做到)。
  1984年我在洛杉矶为美联社拍好莱坞的演员,当时他们的专栏作家每个礼拜都和一位演员一起吃饭、做访谈。吃完饭,有人会告诉你:摄影的人你有五分钟时间去拍。结果拍完之后那位演员就打电话给我的同事,跟他反映说:那天你带来的那个中国人,他让我很放松。
  其实摄影记者和文字记者一样,去采访一个人,如果觉得你的提问不靠谱,有些人就不愿意理你。有些人即使理你也就是说说而已,有些人却会把不会告诉他母亲的话都告诉你。这就要看你们互信的程度——他一进来你的相机就对准他的脸……(摇头)5分钟内产生基本的信任,有些人可以马上做到,有些人采访结束了还让人不想跟他多啰嗦……这需要观察,也需要锻炼,需要很多很多东西,不是公式化的,跟摄影也没有关系。两个人走在一起要能发生化学反应。
  《新民周刊》:所以您有能力可以和很多人发生化学反应?
  刘香成:也不能这么说(笑)。我有时候翻图片,一下子就会发现某张图,它的被拍对象和摄影师之间是没有语言的。没错被拍对象的眼睛看着摄影师,但看着也就是看着。可你细看的话,每个人看你的眼神都是不一样的,这里面有各种复杂的情况。
  拍陈凯歌的时候,很多人跟我说他很难搞。他来我家,我就跟他说:人家都说你很难搞,你不要整天板着脸那个样子。哎,突然之间他就把包袱放下了,说:你想我怎么拍?我说:把鞋脱了你就趴下来。他非常配合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。
  《新民周刊》:您曾说:“过去是未来最好的向导”。从您拍摄的过往30年的中国影像中,我们可以看到她怎样的未来呢?
  刘香成:我想图片的性质和功能不是帮我们用理论性的东西去预测些什么,而是让你在情感上和画面里的东西产生共鸣。你会觉得,10年、20年、100年之后,大家看到这些照片,还会想一些事情,还会觉得受到了提醒。
  很多爱好摄影的人很少去研究摄影的独特性在哪里。我们不是录音机,也不能像画家一样,觉得画得不好,就在原来的画布上再刷一层。摄影在它诞生之初曾取代绘画来达到记录的功能,现在Photoshop这么发达,摄影似乎又回归了绘画。我的美国同行说他修图,修着修着怎么女孩子的腿就修没了?这不是跟画画的时候不画腿一样吗?我们要明白什么是摄影擅长的,什么是它不能做的,然后大家去享受这个过程就好。至于其他理论、类别,不要太在乎,那只会限制了我们的眼光。
  《新民周刊》:您说您期待看到的“中国梦”是这个国家形成她自己的价值观,让社会群体都感到敬佩。从个人而言,当她形成怎样的价值观时,您作为身处其中的一员,会为之感到敬佩?
  刘香成:过去30年,各种梦想已经在萌发。我们不像过去一样对所有问题都一刀切,社会是多元化的,并且仍然在很重要的转型过程中。——这些是我已经看到的中国梦。
  但现在是21世纪,我们要谈21世纪新的价值观,不能在2013年谈2000年或者3000年古老文明。我有时候参加一些活动,听到官员说“我们有3000多年的文化”,我就往门口走。因为这个是很不自信的表述——前30年都解释不清楚你就说3000年文化?
  我们不能关起门来把“中国梦”当成一句口号,我们是世界的一员,要在发展的过程当中把自己的价值观在世界大家庭里展示出来,让大家都说它有值得参考的地方。
  至于将来怎样,我从来不去分析。我只希望看到,我们的价值观里能有世界上公认的人性的东西,国人走出去不被人家说“怎么搞的”……这些都要慢慢来,不是简单把熊猫拉出去就能实现的。(本文发表的刘香成摄影图片,由后浪出版公司提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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